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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夜雨·求不得,不能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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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夜雨·求不得,不能求

未央宮,議政殿。

上午才從刺客箭下死裏逃生的晉帝大發過一場脾氣,陰鷙著臉色坐在龍椅上,底下則是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大臣。

好端端的皇家圍獵成了一場鬧劇,燕王被賊人一刀捅中了腹部,至今仍傷重不醒,魏王臉上讓太子的箭鋒劃了好大一道口子,爾後竟沒出息地嚇尿了褲子。邱妃捧著兒子破相的臉,哭天搶地在後宮鬧了一場,非說太子殘害手足,那一箭是打算要了魏王的命。

晉帝被吵得煩不勝煩,但偏偏主持圍獵的官員是他自個欽點的,他就算有天大的怒火,也找不到名正言順的宣洩口,只能遷怒那名操持圍獵的親信。

在接連將幾個官員打入天牢以後,殿中如同籠罩了一層無形的陰霾,群臣俱跪伏在地,噤若寒蟬,生怕自己是下一個被殃及池魚的倒黴蛋。

就在氣氛即將降至冰點的時候,顏晝帶著兩個盔甲未卸的羽林衛,大步走進議政殿,跪地回稟皇帝道:“陛下,刺客的身份已經查明。我們在那為首的賊梟身上找到了此物。”

言畢,從衣袖中取出一枚令牌,持於掌心向皇帝展示。

晉帝的眼神一凝:“呈上來看看。”

顏晝於是將令牌交予一旁站著的來喜,再由來喜呈遞晉帝查看。

這枚令牌是在刺客衣襟裏發現的,形狀窄小,通體漆黑,其上銘刻一行古體書寫的小字,尾部另附有落款。

【大劫在遇,日月無光。舊主將死,新皇當立。】

【昭義黃旗軍】

“……”

晉帝雖然精力不如當年,但遠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,看清其上的內容後,霎時從龍椅上起身,勃然大怒地喝道:“放肆——”

“南郡觀察使何在!滾出來給朕一個解釋!”

昭義正是南郡所轄下的一個縣,這所謂的“黃旗軍”以此為名,自然和此地脫不開幹系。

如今叛軍都已經發展到吃了熊心豹子膽,敢來夏宮行刺皇帝了,朝廷竟然對此事一無所知。

南郡觀察使不知發生了什麽,見皇帝如此大發雷霆,連忙屁滾尿流地出列跪好,即便被皇帝盛怒下擲來的令牌砸中腦袋,瞬間疼痛難忍,也不敢吱一聲,趕緊拿下來對著光細看。

這一眼不得了,掃見最後的落款,他險些眼前一黑,原地暈過去。

然而皇帝就在上面森然看著,南郡觀察使頂著耳旁巨大的嗡鳴聲,顫巍巍膝行兩步向前,聲音發抖地解釋道:“臣……臣月前在南郡時,確實聽聞有亂民起義的風聲,但是陛下明鑒!那、那都是鄉縣裏的小打小鬧,節度使大人很快就帶府兵平息了。”

“若真有此等大事,臣萬不敢欺瞞!”

說罷,他砰砰以頭搶地,以證實此言非虛,很快額頭就紅腫滲出血,仍然絲毫不敢停下。

晉帝冷眼審視地上叩首的南郡觀察使,滿心不耐和厭煩,正要示意侍衛把他拖下去處置,只是還沒擡起手,就聽殿外傳來一聲惶急的大喊:“報——”

恍若向湖面上投下大石,群臣紛紛驚而回望,見殿門口跑入一個氣喘籲籲的小吏,手中緊緊攥著一封加蓋急章的信報。

對方只是擔了個傳信的活,顯然沒想到議政殿內有這麽多官員,一時被場面所懾,神色驚愕,眼神下意識投向人群中自己的頂頭上司——同樣跪在眾臣中,見狀頓時面露菜色的兵部尚書——猶疑不敢張口。

晉帝握緊了龍椅,沈聲問:“何事來報?”

“這……”小吏踟躕了一番,不知如何開口,見兵部尚書認命地向自己點點頭,才惶恐地下跪叩首道,“回稟陛下,兵部剛才接到南郡的急報。”

“說是——南郡的起義軍已經占下了潞州和平襄,如今一路向北進軍,往上京來了!”

……

此言既出,如同一記驚雷轟然炸響,朝臣嘩然一片。

那還在磕頭的南郡觀察使驟聞這個噩耗,更是兩眼一翻,徹底陷入了昏厥。

本朝已有多年未出現過反叛之事,晉帝在位期間所經歷過最大的危機,還是七年前越國進犯南郡的那一次。

可是起義軍就在北上的路上了,倘若繼續放任下去,後果不堪設想。

群臣低聲私語著,心裏各自揣著明白,但誰也不樂意出來當這個出頭鳥。

倘若真的出兵鎮壓,誰能攬下這個輕則吃力不討好,重則全家人都要掉腦袋的活!

過了好一會兒,等到殿中的議論聲逐漸變弱,皇帝的表情隨之越來越難看,邱韋才鎮靜地撣了撣袖子,從眾人當中起身。

所有人都安靜下來,邱韋的目光首先掃過立於晉帝下首,不動聲色旁觀這場鬧劇的梁承驍,心下冷笑了一聲,隨後攏袖躬身,對皇帝道:“南郡亂民褻瀆皇威,藐視國法,為禍一方,倘若聽任長久下去,必成大患。”

“臣請陛下降旨討伐反賊,擒獲賊首,以穩固我大晉之社稷!”

“……”

紀廷原本站在梁承驍身後,聽聞此言,只覺得他雖然口稱“討伐反賊”,實則見不得光的算盤都要打到人臉上來了,忍不住往前一步,按上了腰間的佩刀,低聲道:“殿下。”

梁承驍眼皮都沒有掀一下:“回去。”

紀廷:“可是——”

梁承驍又重覆了一遍:“回去。”

主子的命令在前,紀廷就算再心有不甘,也只得咬牙咽下去,沈默不說話了。

不管邱韋說這話是什麽居心,至少明面上足夠冠冕堂皇。

群臣自然是樂得有人在前頭頂著,餘光見皇帝雖然陰沈著一張臉,但並沒有反對的表示,心底都有了計較。

於是寂靜的宮室裏,不知是誰先大著膽子喊了一聲:“臣附議!平反之事宜早不宜遲。”

須臾之間,殿中應和的人越來越多,相互交換眼神之後,同時伏地高呼道:“臣請陛下降旨討伐反賊!”



圍場事變後,梁承驍足有一天一夜沒有回來。

第二天夜晚,山陰下起了雨,起初只是淅淅瀝瀝地幾顆水珠,隨後雨勢轉大,如傾盆潑灑,將窗外樹木的枝葉打得左搖右晃。

書棋擔心雨水被風吹進室內,進來察看了好幾次,都見他們公子坐在窗邊,指腹按著眉心,不知在想什麽。

他以為對方這麽晚不睡,是在等梁承驍,於是欲言又止了一番,最後還是擔憂地勸道:“公子還是早點休息吧,殿下指不定今晚能不能回來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蕭元景其實自己也無法分清守到現在的緣由,聞聲頓了一下,才道:“我心中有數,你下去吧。”

書棋還是有些擔心,但這畢竟是他與梁承驍兩人之間的事,他一個隨從不好置喙,只好應了聲,聽話地退出去了。

窗外的雨確實很大,偶爾有風裹挾著潮意撲進窗子,將燈燭吹得明明滅滅,搖晃不止。

蕭元景將燭火挑亮,垂眸看著放在桌上的紅玉匕首,神色覆雜難辨。

昨夜他與穆乘風見了匆忙的一面,對方向他請完罪,又同他講明了越國如今的情況。

“我們離開臨安以後,卯部重新翻查了淮陽貪腐案,確認那筆消失的賑災款是變了種形式,通過鹽商從越國運到了北晉。”穆乘風道,“那淮陽的郡守不過是個被推出來的替罪羊,具體誰在背後致使,目前尚未有明確證據,但大概率和高氏脫不開幹系。”

重新找回記憶後,蕭元景很容易將此事與在晉地的經歷串聯起來,徹底拼湊上了這樁橫貫兩國的彌天陰謀的最後一角。

“我在晉國也聽到了些消息,高逢十有八九與北晉朝臣有所勾結。”他的神色泛冷,“等回到臨安之後,我會親自將此事上奏皇兄。”

穆乘風攥緊了拳頭,語氣沈重說:“屬下無能,沒有察覺金翎衛中混進奸細,讓您遭了賊人暗算,孤身一人在上京這麽久。”

這幾個月裏,他無時無刻都不在後悔,當初為何不讓其他人駕車出城,自己守在王爺身邊。

若非如此,蕭元景也不會在寒癥發作的情況下單獨面對刺客,最後被迫與護衛失散。

說著,他的眼底掠過一絲寒意:“戌部已經將包括褚為在內的所有金翎衛都控制起來,是殺還是留,全憑您處置。”

蕭元景道:“……再說吧。”

兩人畢竟還在未央宮的地界上,他如果出來太久,東宮的親衛也會來找。

於是他沒再與穆乘風多話,正打算讓對方回到衛延的據點,藏好身份不要妄動,就看穆乘風沈默了一瞬,道:“另外還有一事。”

他難得有這樣遲疑不定的時候,蕭元景看他神色,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,蹙了一下眉:“說。”

穆乘風低頭道:“您太久沒有傳信回臨安,聖上應該起了疑心。”

“兩日前,我們接到卯部的消息。聖上已經令杜太尉持手諭前往沂郡,說……如果還沒有您的音訊,就渡江攻城,找晉國討要一個說法。”

言畢,他深深向蕭元景叩首。

“北晉動亂在即,追查陳家之事,恐怕要從長計議。如今局勢緊急,請殿下盡快回宮。”

……

屋外忽然傳來說話的動靜,像是有人披著夜色歸來。

蕭元景陡然從回憶中驚起,聽著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來不及多想,就迅速吹滅了燭火,拉下帷帳躺回了榻上,閉眼裝作已經睡著。

梁承驍深夜從禦書房回來,身上的衣袍都沾了潮濕的水汽,他把披風交給隨從,見室內燭火已經熄去,輕聲問書棋道:“夫人已經睡了?”

書棋點點頭,同樣小聲回答:“公子昨日就沒有歇息好,方才等了殿下許久,捱不住就先睡了。”

聽聞此言,梁承驍靜了一瞬,隨後說:“嗯,你下去吧,不用在外面守著。”

書棋應聲退下了。

梁承驍推開房門,見室內俱是暗的,床帳也垂落著,看不清其中的景象。

他知道謝南枝覺淺,這兩日又十分疲倦,就沒去打擾他,只在經過桌案,瞧見其上放著的紅玉匕首時,稍稍一頓。

……

自從他進來起,蕭元景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。他將半邊臉藏在錦被裏,屏息凝神感知著對方的動靜。

梁承驍似乎脫下了外袍,置於衣桁上,而後輕聲走近,一手撩開垂落的帷帳。

隱約有光線透進的時候,蕭元景只覺得脊背僵硬,掌心隱約滲出細密的汗。

他能感受到梁承驍在看他——用一種遠稱不上露骨,但卻專註和溫存到讓他緊張的目光——視線一寸一寸梭巡過他的眉眼,鼻梁,最後定格在雙唇。

像是在描摹,又像是在銘記。

不知為何,蕭元景的呼吸短暫凝滯了一秒。

他不知道梁承驍是否看出他在裝睡,許久之後,他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嘆息。

那一絲光線消失,撩起的床帳重新恢覆了原狀。

對方離開了。

“……”

他意外地睜開眼,隔著一道帷幔,看著梁承驍在桌邊坐下,斂袖挑亮了燈燭。

對方似乎還有公務沒有處理完,深夜冒著大雨回來,也只是為了陪他睡著的一段時候。

某一瞬間,蕭元景心中升起極為覆雜的感受。

其實從昨日醒來到現在,事事都是倉促。他能夠冷靜地安排好與北晉、與南越有關的所有事,但唯獨要處理和梁承驍的關系的時候,他是心緒紛亂、無所適從的。

作為謝南枝,他可以對他輔佐的君主動心,可以無所顧忌地應承對方許下的諾言,甚至可以打算拋卻過去的記憶,從此留在北地,留在上京。

——可是作為大越的端王,他與敵國的太子註定只能有一種關系。

謝南枝只是一個虛假的軀殼,他承載的情感同樣孤單無憑,僅能留在誤會下的一時。

求不來,也不能求。

……

也許我還清這段時間裏,他給予我的這些恩惠,就算是恩怨兩訖了吧。

蕭元景攥緊了錦被,心口微微發堵。

日後相見即使是在戰場,也不必再念了。

窗外的驟雨仍未停歇,院落裏的花木在風中飄搖不止。

室內是靜的、安穩的,偶爾傳來一兩聲書卷翻頁的輕響,和燭火隱約的劈啪聲。

他看了帷幔上那個熟悉的剪影一會兒,不知是太過疲倦還是什麽,竟真的昏昏沈沈睡著了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你哥催了(指指點點)

不會虐的,他倆都超愛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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